撰稿人 | 沈宏非
设想,摊开一张巨大的地图 ,席地而坐,屁股盘踞上海(尽量别去想东方明珠三件套等顶尖建筑),面朝正西偏南 ,两手撑地,右肘微曲,灯下细看时 ,发现一左一右,正好揿牢两个人间天堂。又好像,一手一杯咖啡 ,一手一盏茶 。
更“天堂”的是,左天堂和右天堂,从上海出发 ,开车都在一个时辰里——如果将目的地锁定苏州,恰好也就是从头到底完完整整透透彻彻喝完一泡茶、一泡好茶的时间。
与天堂左比,天堂右更近,近到置身上海任何一处红尘闹市 ,心血来潮,一打方向盘,即可乘兴而去 ,尽兴而归。不隔夜 。
去苏州,去喝庙茶,庙咖啡。
论茶 ,苏州名气大逊杭州;以寺庙香火之鼎盛以及丛林之壮阔论,苏更不如杭,不过呢 ,茶和咖啡,只去庙里喝,不就是图个清净么?
如果是秋日 ,喝“庙茶 ”首选寒山寺,苏州头部寺庙里的顶流。
第一次来,是七十年代初,只见断壁残垣 ,属于那种“跑不了庙”的那种庙 。第二次,大概是2008年,当时办美食杂志 ,做一期苏州专辑,大名单包括当时有名的寒山寺素食。托上面打好招呼后,到得山门前自报家门 ,知客僧说住持外出未归请稍候。等候期间,偷听到两个小和尚的广陵腔对话:
“这几个人来这块做神尼?”
“不晓得哎,大概是推销素食的吧 ” 。
反正 ,我当话头参了。
25年后重访,寒山寺不仅早就“城外”而“城内”了,而且简直市中心CBD了。与其说丛林 ,不如是园林 。曾有人在上海开了个盐商菜餐厅,名叫“寒山肆 ”。虽是谐音梗,不过苏州寒山寺确实是有些“肆”意的。又不过,所谓静和闹 ,虚与实,一体两面,都是对比出来了。而从寒山寺的闹猛一脚踏入“寒山十八慢”的静虚 ,也只是一步之遥 。
“寒山十八慢 ”设寺内“枫江楼”。起高楼的年代不可考,只晓得楼塌了是在三百年,现楼为1954年修整寒山寺时重建 ,当时系将苏州城内修仙巷著名宋宅“花篮楼”移建于此。两层殿阁,面阔三间,大殿前檐处有雕刻精细的木质花篮一对 ,故名“花篮楼 ” 。
“花篮楼”上的“寒山十八慢”,名称来自寒山钟声,所谓“紧十八 ,慢十八,不紧不慢又十八”,门前“四大皆空 ”,于一汪水池中照映寺院四时光影。
户外辟“陋室”茶室及读书抄经之“坐忘茶寮” ,有龙王殿、常乐池,庭院围合,曲径通幽。
一楼有茶饮 、咖啡、甜品 ,二楼经精心设计,享有“苏州的琉璃光院 ”之美誉 。
拾级上得楼来,一时竟觉得“寒山十八慢”在氛围上似比寒山寺本寺更为wabi sabi:面对一台静水 ,低头,涟漪荡漾;抬头,枫桥在望。全场静音 ,唯有水滴声,紧十八,慢十八 ,不紧不慢又十八。虽是涓滴,但入耳走心之力,全不亚于寒山寺的金属钟声 。
其实,与其在茗香里冥想着让自己“慢”下来 ,还不如先想想自己究竟是怎么个“快 ”起来的。
与“慢茶”相比,“快”的是一楼的咖啡,属于“紧十八 ”。“寺庙咖啡”正在“活化”着苏州的寺院 ,香火缭绕里也融入了一缕咖啡香 。其实,寺庙、尤其临济宗,本应就是活的 ,烫的,杀口的。不玩拈花微笑,以“棒打顿喝 ”为门风。所谓“舌上起风雷 ,眉间藏血刃”,生龙活虎。寒 、拾好基友,更是嬉皮任诞 ,照样修成正果 。
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。这个既是躺平,也算修行。茶没问题,禅茶一味么 。但见有寺僧也在与香客开心地对坐咖啡,第一眼似违和 ,转念一想,这更没毛病啊,不能把咖啡不当豆制品对吗?再讲了 ,咖啡这种东西,有“因”(咖啡因)有“果”(咖啡豆),自带禅意 ,倷讲啊对?
在胡兰成的回忆录里,有一次清晨和张爱玲逛美丽园,大西路 ,徜徉在“沪西歹土* ”上,听到她满心欢喜地说:“现代的东西纵有千般不是,它到底是我们的 ,与我们亲 。”
如果可以在半夜穿越到晚唐,和钟声一起送到枫桥夜泊船上的,应该还有咖啡香吧。
檐下“寺猫”,夕阳里精神抖擞 ,居高临下,飞檐走壁,雄视有情众生 。此地幸非曹洞门庭 ,更无东西两堂相争,不由为它高兴起来。
“镇守 ”寒山寺的寒山、拾得两罗汉,曾有一段经典对话遗世。
寒山问:“世间有谤我、欺我 、辱我、笑我、轻我 、贱我、恶我、骗我 。如何处治乎”。
拾得曰:“只是忍他 、让他、由他、避他、敬他 、不要理他 ,过十年后,你且看他。”
你且看他,你且喝茶 ,你且喝咖啡,你且喝着茶喝着茶,看他 。
拜过和合二仙 ,踱出山门,如果寺外仍是早春,如果余兴尚存,可西去100里 ,抵太湖西山岛(据说有官人嫌次命,晦气,于是当地人就很贴心地改叫了“金庭 ” ,不让近邻“东山”专美于前)。登缥缈峰,采碧螺春,这大概是苏州人在杭州人以及全国人民面前最拿得出手的春茶了。
去年清明前 ,人到了缥缈峰小,却因腿疾,茶山登不得 ,只能在山下“水月禅寺”的篱笆墙外,望茶山而兴叹。泡一壶“头采碧螺春 ”吃吃,竖起耳朵听听空山人语 ,望望野眼,看猫儿狗儿没打起来,做了半个时辰的水月寺旁自了汉 。
“水月禅寺”,南朝四百八十寺之一 ,相传为观音菩萨三十六相“水月观音”造像发源地。自隋、唐至宋、元,毁了建,建了毁 ,至“史无前例 ”被毁得最为“史无前例”,沦为猪圈了。目前所见,乃2006年重新之5.0版本 ,算是中古 。
千年来得以续命者,泰半是因为茶。缥缈峰水月坞,碧螺春法定原产地 ,唐至德二年春,陆羽曾到此地,并有著述:“所谓茶 ,以成汤者为贵,比之碧螺,最胜。”明人陈继儒《太平清话》:“洞庭山小青坞出茶,唐宋入贡 。下有水月寺 ,即贡茶院也。”
“小青茶 ”(洞庭碧螺春茶前身)唐宋两代被列为贡茶。北宋朱长文《吴郡图经续记》记载,“近年山僧尤善制茗,谓之水月茶 ,以院为名也,颇为吴人所贵 。”碧螺春独特的螺旋状外形,据说系水月寺僧人参照了佛像“螺发” ,也是犍陀罗风格。
在炒制,杀青 、揉捻这些绿茶通用工序之外,搓团显毫 ,七万八千芽头,造就无数细白绒毛。所谓“铜丝条,螺旋形 ,浑身毛 ”,正是碧螺春独有的识别 。
据谁曾有洋盘客人,惊见自己泡出了一杯“绿茶里的Dirty”,便将余茶反复洗刷刷洗刷刷 ,如倪云林洗蕉洗妓。笑煞了会喝“吓煞人香”的苏州人。
从西山返回苏州,途中阳澄湖畔的“重元寺 ”不可错过,尤其是夏季。水月、重元、寒山三刹 ,皆始建梁武帝时代 。规模论,重元寺最巨。如果喝茶喝饿了,可于寺内斋堂斋饭 ,饭后消食,可在寺旁咖啡茶,观音阁前 ,阳澄湖边有“重缘咖啡”,有茶有咖啡,还有泼天的荷花。
初过重元 ,时在秋杪,满目唯见残荷,后一回,又偏逢“尖角未露”时 ,悻悻然终于等到今年盛夏,身临一池连天碧,心旷神怡之余 ,竟然还,看饿了 。
叶上莲子 、水下莲藕什么的,自不待言 ,就连莲瓣亦可食。古书多有记载,晚近者如《御香缥缈录》,将莲花瓣浸过蛋液、面粉后油炸而成。乾嘉年间常见于寺院素食 ,亦是慈禧爱吃的一种小食 。
不过德龄的英文记载似不足为信,三伏天更不宜油炸物,倒是可以扯个闲篇儿:一 ,曾于某年五月于济南“燕喜堂 ”,初食邓师傅取材自大明湖的一道“炸荷尖”,才知道原来“小荷才露尖尖角”指的不是荷花,而是荷叶(其实长期都因为荷花并没有长角而感到疑惑)。农历四月初 ,荷花未开,最先露出水面的是卷成一团未及舒展的荷叶(即所谓“尖尖角 ”),摘下洗净 ,裹面粉入油锅炸之,清香,酥脆 ,最难将息。
百花之中,又以荷花最有佛缘 。这个善缘,由佛教和宋儒相继塑造 ,后者有《爱莲说》一百一十九字,将此山龙眼目莲科水生植物一把拔升至道德人品高度;古印度佛教,则不明觉厉地认为莲是百花中唯一能花、果(藕) 、种子(莲子)并存者 ,象征着“法身、报身、应身”的“三身同驻”这一佛性的至高果位。
莲界至善,皆是人间遗憾。吾等凡夫俗子,有情吃货,道德高峰无力高攀 ,更不明“法身 、报身、应身”身为何身,有的只是身不由己之肉身,但吃便是了 。以身“爱莲 ”。这就是爱 ,这,也是爱。
佛缘之外,荷更有茶缘。今年荷花神诞 ,在苏州叶员外的指导下,于“平江颂”复刻古人“菡萏茶”,在另一维度上“吃 ”到了花朵 。
“菡萏茶”(即莲花茶) ,典出《考盘余事》,其法,莲花绽放时 ,置茶叶于花蕊,莲花收起后,茶叶被裹在莲房内,熏蒸一夜之后 ,次日重放时再取出饮用。《浮生六记》所记芸娘事茶雅趣,同是此法:“夏月荷花初开时,晚含而晓放 ,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,置花心,明早取出 ,烹天泉水泡之,香韵尤绝。”
叶员外认为,熟茶不可用 ,鲜叶更能吸收花香 。因自洞庭西山“水月坞 ”金海华茶园,新掐芽头,萎凋两个时辰 ,转至阳澄湖畔“重元寺”荷塘,如法炮制,再五十里送至姑苏老城“平江颂”茶席,果然“香韵尤绝 ”。制茶业若也有“生物动力法” ,这个就如假包换了,古人、尤其是苏州的古人,实在诚不我欺。
一叶一豆 ,皆是鲜活生猛话头;一饮一啄,岂非任意方便法门?得鱼亡荃,见月忘指 。不觉坐下地图不知何时消失 ,身竟趺坐于“茶蒲团”之上,索性大字躺平,口占寒山体一偈:
绘画: 慕容引刀
图片提供: 沈宏非、李喆 、叶文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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